我原以为，破镜难重圆，残缺就是残缺，所谓的残缺也是一种美，只不过是阿Q式的自我安慰。毕竟，即便修复也回不到过去。
“刘法官，别人欠我钱，我要起诉，你们也不让？”一皮肤黝黑，体形壮硕，约50岁左右的汉子冲进我的办公室，将一沓材料甩在我面前。
壮汉姓颜，街上的屠夫，在菜市场有一个摊位，起早摸黑，长年累月甩开膀子扛猪肉，大声吆喝拉生意，力气大的很，嗓门高的很，貌似脾气也燥的很。
“你这借条残缺不全，看不到金额，怎么能证明你的诉求呢？”看完他的材料，我向他解释。他提交证据材料就是一张由三小块纸片拼成的借条的复印件，尽管拼凑，但借款金额根本无法确认。
“这是他撕毁的，我找他要钱，他老婆就把借条往嘴里吞，我抢出来了，就剩这么点。但至少看得出是借条，还有他老刘的签名。”老颜说，当时他们为这事还闹进了当地派出所，派出所可以证明这事。
老颜说，当年老刘也在街上做生意，自己与他还是要好的朋友，他经济周转困难的时候自己借给他两万元。但老刘因涉嫌赌博被抓，生意失败，最后一声不吭，远走他乡，杳无消息。
这一拖就是七、八年。2014年老颜打听到老刘的下落，得知他在外地安了家。当找到老刘的时候，老刘依然对老颜当年的帮助表示感谢，同时将银行存折上仅有的11000元偿还了老颜，并就余款写下了一张借条，落款日期2014年7月26日。
老颜说，当时借条上写的是借24700，其中一万元不计利息，口头约定月息一分。老刘进一步解释，24700元是经双方就本息进行结算而来的。
之后，老刘又付给了老颜9000元。
再之后，老刘不认账了。说自己只借老颜20000元，而且自己已经归还了20000元，自己不欠老颜的钱了。更可气的是，老颜出具借条原件给老刘看，预证明老刘还欠自己15400元时，老刘的老婆一把抢过去塞进了嘴里。
老颜说，幸好自己眼疾手快，夺回了现在的这三小块纸片，否则真的有理也讲不清了。
老颜一再强调，当地派出所朱姓所长可以证明这事，是朱所长告诉他们这纠纷是民事案件，要他起诉的。
“那丑话说有前头，你这张残缺的借条虽然能够初步证明他借了你的钱，但因金额不明，且残缺原因也是你自话自说，如果你不能提供其它证明佐证，你可要考虑不利的法律后果。”许多当事人都觉得事实就是事实，却没有一点证据意识。为了防止以后的纠缠，我不得不给老颜打预防针。
“好，只要他来，什么都说的清。”见我同意立案，老颜进来时的怒气一扫而空，满口承诺以后的事自己负责。
原定9月24日开庭，被告老刘并没有到庭，而老颜出示的还是那张残缺的借条。
“你为什么不去派出所把相关的材料提交过来？”我告诉老颜，凭一张残缺的借条我是无法判决他所主张的诉讼请求成立的。
“朱所长说，只有法院的人去，或者律师去，他们才出具证明。我没钱请律师，还是麻烦你们去一趟吧。”作为生意人的老颜肯定在自己心里算了成本账，诉讼请求15400元，请个律师至少得花几千元，划不来。
带着书记员，按老颜提供的地址，驱车70多公里来到了老刘居住地的派出所。第一次没有提前与朱所长联系，他在外地开会，不遇。与老刘联系，电话虽通，却无人接听。
案不能久拖，更不能不结。我尝试着劝老颜撤诉，告诉他，残缺的借条内容不清，这属于证据不足，等证据收集好了还可以再起诉。
老颜犟脾气又上来了，“我在手机上看到了，被告不来是他的事，你们判决就行了。他藐视法律，你们可以追究他的责任啊！”他早已不记得当初立案时的承诺，他说他不服老刘这口气。
我向他解释被告不来是可以缺席判决。“但你提供的证据根本不能证明他还欠你15400元啊？”我要求他提交原件再次拼凑，却怎么也看不出15400元的字样。
“这里可以看到两个数字，一个是肆仟柒佰元，一个是其中壹万元，那至少证明他还欠我14700元。我承认他在出具借条后还了我9000元，那你至少判他还我5700元！”老颜虽然看起来像个大老粗，但其逻辑似乎也还在理。他补充说，虽然自己同情他的遭遇，但他这种不认账的行为就是不对。
“那你这借条为什么残缺，你怎么证明？难道不可以是人家已经还了你的钱当场撕毁后被你捡到了的么？”我告诉自己，作为一名法官，案件尽管不能还原真相，但一定要尽量接近真相，不能有多种可能性存在。
“你去找朱所长嘛，他可以证明是老刘的老婆撕毁的。”这个时候的老颜已经是不依不饶了。
也许可以一判了之，无论谁输谁赢，案件事实没查清，麻烦的一定是自己。我决定再约朱所长。
第二次再到老刘居住的乡镇，见到朱所长。朱所长坦言，当时他们闹了起来，在听完事由之后，告诉他们这是民事案件，不归他们管，可以去起诉。当时没有出警记录，也没有作笔录，借条里面的内容自己也不知道。但事因还是老颜讲的，老刘的老婆撕毁了借条，老刘说钱已经还完了。
我跟朱所长讲，矛盾总要化解，事情总要了结，不管怎么样，既然老颜已经起诉到法院了，老刘就应该到法院把事情讲清楚。
朱所长说他与老刘熟悉，他家就住的地方离派出所不远。对他家的情况也有一些了解，老刘早些年出过车祸，儿子不争气，家境也不是很好。他当场给拨通了老刘的电话，但也是无人接听。朱所长答应再帮忙联系。
次日，老刘给我来电，告诉我是朱所长要他打电话给我的。
我问他开庭为什么没有来。他说，在杨桥法庭开庭他怕打，老颜是个黑社会，多次说要杀了自己，还要抱走自己的孙子。再说自己是在杨桥倾家荡产出来的，是自己的伤心地，不想去。
零几年的时候，老刘夫妇在杨桥街上做米粉生意，后又投资养殖生猪。自己共借了老颜两万元，零七年借一万元，零八年借一万元，这个是事实。自己到2016年3月份已经将两万元本金还清了。
我问他，2014年借条是不是你重新出具的。他告诉我，那借条的确是自己写的，但利息怎么算的也搞不清楚，当时老颜找到自己家里，为防止他闹事，就按他的意思写了。
为打消他的顾虑，我告诉他，为保障他的安全，我还是决定在机关办他这个案件，不到法庭去开庭。我要他先带上相关证据材料来找我，我要当面了解情况。
约好早上九点见面，老刘一直说他在路上。直到十点多钟，他才告诉我已经到了县城，但去的是老法院。
“新法院在河西，你不知道走的话，六元钱租个摩托车就可以到。”我想这是找一个地方的最便捷方法。
然而半个小时过去了，他才告诉我刚过了新大桥。我说，那你就五元钱打个摩的过来，我真的没时间跟你磨蹭。新大桥到法庭大概2公里路程。
最终在十五分钟之后，我见到了老刘，还有他的老婆。老刘个子不高，满脸沟壑，走路有点跛，我猜想他应该是车祸的后遗症。他老婆，面带菜色，木讷不言，背上搭着一个脏兮兮的布包，与其说是布包，不如说是个布袋子。
刚进办公室坐定，老刘在衣袋里从一只手在摸索着，然后颤抖着递给我一包黄芙蓉。
“我不抽烟，请收回去。”我立马予以了制止。
“你帮我们办事辛苦了，这烟不算什么的。”老刘执意放在办公桌上。
“一包烟我自己也买得起，也不差你这包烟。但这一包烟好歹也要二十多元，你们连个五六元的摩托也不打，宁肯走路过来，你又何必花这个烟钱呢？收回去！”坦白地说，自第一眼见到他们，我心里便有种酸楚的感觉。
在我的严厉要求下，他慢慢地把烟收了回去。
简短寒暄之后，进入主题。
老刘说，还了老颜1.1万元之后自己出了车祸，没有找到肇事司机，自己花了十多万元的医药费，这个事老颜也知道，当进希望老颜不要计算利息，自己能把本金还上都不错了，2016年的时候就微信转账9000元，刚好是2万元。
但是老颜不依，他硬说自己欠他4万元，一怒之下他老婆就把借条撕毁了。这个事闹到了派出所，老颜还是说自己欠他四万元。
“你借他两万元不错，你总共只还了两万元对不对？”老刘的说法与老颜的说法在某些方面是一致的。
“是的。”老刘没有什么犹豫。
“那利息呢？毕竟借了这么多年？”我追问。
“这个是他逼我的，我原来跟他说了先还本金，如果不肯放弃利息，我有钱了就还他，我还欠了别人的钱，不可能别人的本金都没还就还他的利息。”老刘抱怨道“我最多出三千元了结此事。”
老刘说，自己的儿子不争气，结婚生了小孩却不管，没有一分钱回来，孙子全靠自己负担，女儿至今也还没有找对象，自己也六十多了，还要兼职做两个工作，实在是很困难。
“我把你的意见反馈给老颜，我也争取把你们这件事调解好，但我不保证他接受你的这个方案。”对于案情我已基本清楚，无论是先本后息，还是先息后本，老刘都还是要出钱的。我要求他们10月30日到院机关来调解。
“刘法官，您是好人。请您帮忙，把这事处理好。”他那略显木讷的妻子边说边打开那个脏兮兮面袋子，拿出了一条蓝芙蓉放在我的办公桌上。
“不要，拿回去。”我大声说道，捡起那条烟就往她手里塞，但她却急忙走开了。
“我宁愿买烟给你抽，也不愿多还钱给他。你收下吧，在这里推来推去不好。”她走到了门口，把门给关上了。
“那又何必呢？相信我们，案子我们会公正处理的。如果你这样，反而会影响我办案。你也不需要关门了，你不拿回去，我就放监察科。我说了，你们连五元钱的摩托车也不舍得坐，又何必花这个钱呢？”见我生气了，老刘还是收下了。
“我要下法庭去了，刚好要过河，你们去那边坐车，就顺带你们过去吧！”看着朴实巴交的他们，我心生怜悯。
“那太感谢了，你真好！”两夫妻连连道谢。
过河，在候车站点放下他们的时候，他们又把烟留在车上。
我关上车窗下车，然后从后坐拿出来直接扔给了他们。因为，几块钱对他们都很重要，何况一条烟的钱。
10月30日下午三点，老刘先到一步，我告诉他老颜的脾气虽然很燥，但也多次表示过还是同情他，希望双方最好心平气和，不要争吵。老刘回答，知道他脾气差，不会跟他吵的，一切听我的。
老颜疾步如风，在立案大厅见到了老刘，一个箭步冲了上去，由食指指着老刘数落，“你这老家伙，今天终于露面了？我要敲你几下。”
老刘并没躲闪，似是玩笑又似是认真回应，“你这个老不死的，还没死啊！法院通知我的，我肯定要来了。”
看得出两人有动手斗架的冲动，但更感受得出两人有一种老朋友相见的百感交集。老颜说，我不会打他的。
调解室内，先由老颜谈自己诉求，再由老刘说自己的理由。老颜说，按照双方的约定，连本带息，老刘至少还欠自己五万元。“我知道他家里条件不好，我现在只要求还15700元。”老颜首先表示让步，并问老刘“你同不同意？”
老刘坦言，自己经济困难，生活拮据，还不起这么多钱。再说自己的本金已经还了，作为朋友老颜也要考虑下自己目前境况。
老颜听了之后，提高嗓门，“我还没考虑你？如果你当时态度像今天一样，我也不会起诉。你当时不认账，你老婆还把借条要吞掉，后来打电话又不接，我才起诉的。如果当时是你本人毁损借条的，我跟你说，这个事没有可商量的余地。”
“我还是上次跟刘庭长讲的一样，只出三千元。”或许老刘觉得自己有点理亏，补充道，“是你威胁我啊，要杀我啊，还说我借了你四万元，你在派出所也是这样讲的，我欠你四万元，我只借两万元啊。”
“我要杀你，我有这么蠢？你的命不值钱，我的命也不止两万元。要不，你去跳河，这个钱我不要了，还出五千元。”看得出，老颜对这个理由极为不满，不答应三千元了结。
“我只想问你们，钱是不是2007年与2008年借的，2014年结算后重新出具了借条，借条的内容是24700元，约定10000元不计利息。在出具借条前还了11000元，出具借条后还了9000元？”我制止了两人的斗嘴。
“是这样的。”两人都予以了认可。
“看得出你们原来应该是不错的朋友？”我试探着发问。
“以前我们都在街上做生意，交往的是还可以。”老刘回答道。
“不是朋友我也不会借钱给他，不是朋友更不会这么久宽容他。我说过只要他认账，由他讲什么时候还就什么时候还，这还不够朋友么？”老颜表现自己特仗义的一面。
“你们是朋友，作为朋友要彼此理解，彼此帮助。以前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，可以暂搁一边。就今天的事而言，双方既然坐在一起了，就要心平气和地来解决，不要再争争吵吵了，这个解决不了问题。”从两人的交谈中，我想应该可以调解。
“老颜借钱给你，是出于朋友关系，是为了帮助你，你遭遇变故，他也表示同意，我想他还是念及这份情谊的。”我见老刘低头不语，继续说“我们换位思考下，如果两万元放在银行还有利息，即便按先本先付的方式，到你还清本金时，借款期间也有八、九年之久，这部分的利息你总得计算吧？何况民间借贷一般是先息后本，且你们重新结算后又拖了四年。三千元，在法律上来说是少了。”
“那我由你法官帮我做主。你说了算，但他那个金额我负担不起。”尽管一再表示自己没有偿还能力，但老刘思想上还是松动了。
“老颜，你也跟我讲过多次，你们是朋友，老刘出了车祸你知道，他家里情况你也知道，你也多次向我表示过，还是很同意他，没有逼他，只是不服撕了借条这件事。我想你也是一个很讲感情的人，很念及旧情的人。也许说过威胁老刘的话，那也只是在气头上。这个我非常能理解。”我看见老颜不好意思的笑了笑。
“目前老刘的经济状况就这样，你是知道的。而你继续在做你的生意，从某种程度上而言，这点钱是否能收回对你影响不大，但对老刘却是生计问题。你们都是朋友，你就再再仗义一回。我建议还是适当付点利息算了，你的这份人情，我想老刘也会明白的。”
“法官，你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来了，我就给你个面子，你说说看吧！”老颜应该是为了赢个理，想出口气。
“这样吧，我们不搞复杂了。就按银行存款利息计算了，一般两厘多，因时间较长，我们就按三厘计算，计算十年，也就7200元，怎么样？”我个人觉得如果他们换位思考下，应该会同意。
“尽管我还是要去凑钱，但这个方案我接受。”老刘没有异议。
“我再跟你说一次，老刘，你看我有没有逼你？今天即便起诉了，我还是尊重法官调解。”老颜又看着我说“刘庭长，我同意给你这个面子，但什么时候给，不给又怎么办，要讲清楚。”老颜还是有点不相信老刘。
“老刘，你说什么时候还？”我问老刘。
老刘想了想，“一个星期吧！”
见他犹豫，我说，“算了，就给你一个月时间，如果一个月时间没有还的话老颜就可申请强调执行，执行金额为借条上的金额，即15700元。你们同意不？”
“这个我同意，老刘，我还是听你的，你说什么时候还就什么时候还，法官说给你一个月，我也同意。你不还，到时申请强制执行你莫又怪我啊！”老颜又一次证明自己是讲感情的。
“法官都说的了，我当然会兑现了。”老刘觉得老颜这番强调多此一举。
“好了，你们双方看调解笔录，如无误签字确认。同时感谢你们的配合！”为案件的圆满调解，我必须的向他们表示感谢。两人签字之后，老颜拍了拍老刘的肩膀，问道“怎么回去？”
老刘笑了笑，“走路回去。”
“你这个老东西！”老颜与老刘相视哈哈大笑，一同走出调解室。
电脑上的时间显示为下午5时零6分，这个案子调解约两个小时。窗外的阳光洒进了调解室，是金色，让人感觉到无比温暖。
案卷里，一张残缺的借条，安详地躺着。原以为，回不去了，但现在已经回来了，撕裂了，却也弥合了。我原以为，破镜难重圆，残缺就是残缺，所谓的残缺也是一种美，只不过是阿Q式的自我安慰。毕竟，即便修复也回不到过去。
“刘法官，别人欠我钱，我要起诉，你们也不让？”一皮肤黝黑，体形壮硕，约50岁左右的汉子冲进我的办公室，将一沓材料甩在我面前。
壮汉姓颜，街上的屠夫，在菜市场有一个摊位，起早摸黑，长年累月甩开膀子扛猪肉，大声吆喝拉生意，力气大的很，嗓门高的很，貌似脾气也燥的很。
“你这借条残缺不全，看不到金额，怎么能证明你的诉求呢？”看完他的材料，我向他解释。他提交证据材料就是一张由三小块纸片拼成的借条的复印件，尽管拼凑，但借款金额根本无法确认。
“这是他撕毁的，我找他要钱，他老婆就把借条往嘴里吞，我抢出来了，就剩这么点。但至少看得出是借条，还有他老刘的签名。”老颜说，当时他们为这事还闹进了当地派出所，派出所可以证明这事。
老颜说，当年老刘也在街上做生意，自己与他还是要好的朋友，他经济周转困难的时候自己借给他两万元。但老刘因涉嫌赌博被抓，生意失败，最后一声不吭，远走他乡，杳无消息。
这一拖就是七、八年。2014年老颜打听到老刘的下落，得知他在外地安了家。当找到老刘的时候，老刘依然对老颜当年的帮助表示感谢，同时将银行存折上仅有的11000元偿还了老颜，并就余款写下了一张借条，落款日期2014年7月26日。
老颜说，当时借条上写的是借24700，其中一万元不计利息，口头约定月息一分。老刘进一步解释，24700元是经双方就本息进行结算而来的。
之后，老刘又付给了老颜9000元。
再之后，老刘不认账了。说自己只借老颜20000元，而且自己已经归还了20000元，自己不欠老颜的钱了。更可气的是，老颜出具借条原件给老刘看，预证明老刘还欠自己15400元时，老刘的老婆一把抢过去塞进了嘴里。
老颜说，幸好自己眼疾手快，夺回了现在的这三小块纸片，否则真的有理也讲不清了。
老颜一再强调，当地派出所朱姓所长可以证明这事，是朱所长告诉他们这纠纷是民事案件，要他起诉的。
“那丑话说有前头，你这张残缺的借条虽然能够初步证明他借了你的钱，但因金额不明，且残缺原因也是你自话自说，如果你不能提供其它证明佐证，你可要考虑不利的法律后果。”许多当事人都觉得事实就是事实，却没有一点证据意识。为了防止以后的纠缠，我不得不给老颜打预防针。
“好，只要他来，什么都说的清。”见我同意立案，老颜进来时的怒气一扫而空，满口承诺以后的事自己负责。
原定9月24日开庭，被告老刘并没有到庭，而老颜出示的还是那张残缺的借条。
“你为什么不去派出所把相关的材料提交过来？”我告诉老颜，凭一张残缺的借条我是无法判决他所主张的诉讼请求成立的。
“朱所长说，只有法院的人去，或者律师去，他们才出具证明。我没钱请律师，还是麻烦你们去一趟吧。”作为生意人的老颜肯定在自己心里算了成本账，诉讼请求15400元，请个律师至少得花几千元，划不来。
带着书记员，按老颜提供的地址，驱车70多公里来到了老刘居住地的派出所。第一次没有提前与朱所长联系，他在外地开会，不遇。与老刘联系，电话虽通，却无人接听。
案不能久拖，更不能不结。我尝试着劝老颜撤诉，告诉他，残缺的借条内容不清，这属于证据不足，等证据收集好了还可以再起诉。
老颜犟脾气又上来了，“我在手机上看到了，被告不来是他的事，你们判决就行了。他藐视法律，你们可以追究他的责任啊！”他早已不记得当初立案时的承诺，他说他不服老刘这口气。
我向他解释被告不来是可以缺席判决。“但你提供的证据根本不能证明他还欠你15400元啊？”我要求他提交原件再次拼凑，却怎么也看不出15400元的字样。
“这里可以看到两个数字，一个是肆仟柒佰元，一个是其中壹万元，那至少证明他还欠我14700元。我承认他在出具借条后还了我9000元，那你至少判他还我5700元！”老颜虽然看起来像个大老粗，但其逻辑似乎也还在理。他补充说，虽然自己同情他的遭遇，但他这种不认账的行为就是不对。
“那你这借条为什么残缺，你怎么证明？难道不可以是人家已经还了你的钱当场撕毁后被你捡到了的么？”我告诉自己，作为一名法官，案件尽管不能还原真相，但一定要尽量接近真相，不能有多种可能性存在。
“你去找朱所长嘛，他可以证明是老刘的老婆撕毁的。”这个时候的老颜已经是不依不饶了。
也许可以一判了之，无论谁输谁赢，案件事实没查清，麻烦的一定是自己。我决定再约朱所长。
第二次再到老刘居住的乡镇，见到朱所长。朱所长坦言，当时他们闹了起来，在听完事由之后，告诉他们这是民事案件，不归他们管，可以去起诉。当时没有出警记录，也没有作笔录，借条里面的内容自己也不知道。但事因还是老颜讲的，老刘的老婆撕毁了借条，老刘说钱已经还完了。
我跟朱所长讲，矛盾总要化解，事情总要了结，不管怎么样，既然老颜已经起诉到法院了，老刘就应该到法院把事情讲清楚。
朱所长说他与老刘熟悉，他家就住的地方离派出所不远。对他家的情况也有一些了解，老刘早些年出过车祸，儿子不争气，家境也不是很好。他当场给拨通了老刘的电话，但也是无人接听。朱所长答应再帮忙联系。
次日，老刘给我来电，告诉我是朱所长要他打电话给我的。
我问他开庭为什么没有来。他说，在杨桥法庭开庭他怕打，老颜是个黑社会，多次说要杀了自己，还要抱走自己的孙子。再说自己是在杨桥倾家荡产出来的，是自己的伤心地，不想去。
零几年的时候，老刘夫妇在杨桥街上做米粉生意，后又投资养殖生猪。自己共借了老颜两万元，零七年借一万元，零八年借一万元，这个是事实。自己到2016年3月份已经将两万元本金还清了。
我问他，2014年借条是不是你重新出具的。他告诉我，那借条的确是自己写的，但利息怎么算的也搞不清楚，当时老颜找到自己家里，为防止他闹事，就按他的意思写了。
为打消他的顾虑，我告诉他，为保障他的安全，我还是决定在机关办他这个案件，不到法庭去开庭。我要他先带上相关证据材料来找我，我要当面了解情况。
约好早上九点见面，老刘一直说他在路上。直到十点多钟，他才告诉我已经到了县城，但去的是老法院。
“新法院在河西，你不知道走的话，六元钱租个摩托车就可以到。”我想这是找一个地方的最便捷方法。
然而半个小时过去了，他才告诉我刚过了新大桥。我说，那你就五元钱打个摩的过来，我真的没时间跟你磨蹭。新大桥到法庭大概2公里路程。
最终在十五分钟之后，我见到了老刘，还有他的老婆。老刘个子不高，满脸沟壑，走路有点跛，我猜想他应该是车祸的后遗症。他老婆，面带菜色，木讷不言，背上搭着一个脏兮兮的布包，与其说是布包，不如说是个布袋子。
刚进办公室坐定，老刘在衣袋里从一只手在摸索着，然后颤抖着递给我一包黄芙蓉。
“我不抽烟，请收回去。”我立马予以了制止。
“你帮我们办事辛苦了，这烟不算什么的。”老刘执意放在办公桌上。
“一包烟我自己也买得起，也不差你这包烟。但这一包烟好歹也要二十多元，你们连个五六元的摩托也不打，宁肯走路过来，你又何必花这个烟钱呢？收回去！”坦白地说，自第一眼见到他们，我心里便有种酸楚的感觉。
在我的严厉要求下，他慢慢地把烟收了回去。
简短寒暄之后，进入主题。
老刘说，还了老颜1.1万元之后自己出了车祸，没有找到肇事司机，自己花了十多万元的医药费，这个事老颜也知道，当进希望老颜不要计算利息，自己能把本金还上都不错了，2016年的时候就微信转账9000元，刚好是2万元。
但是老颜不依，他硬说自己欠他4万元，一怒之下他老婆就把借条撕毁了。这个事闹到了派出所，老颜还是说自己欠他四万元。
“你借他两万元不错，你总共只还了两万元对不对？”老刘的说法与老颜的说法在某些方面是一致的。
“是的。”老刘没有什么犹豫。
“那利息呢？毕竟借了这么多年？”我追问。
“这个是他逼我的，我原来跟他说了先还本金，如果不肯放弃利息，我有钱了就还他，我还欠了别人的钱，不可能别人的本金都没还就还他的利息。”老刘抱怨道“我最多出三千元了结此事。”
老刘说，自己的儿子不争气，结婚生了小孩却不管，没有一分钱回来，孙子全靠自己负担，女儿至今也还没有找对象，自己也六十多了，还要兼职做两个工作，实在是很困难。
“我把你的意见反馈给老颜，我也争取把你们这件事调解好，但我不保证他接受你的这个方案。”对于案情我已基本清楚，无论是先本后息，还是先息后本，老刘都还是要出钱的。我要求他们10月30日到院机关来调解。
“刘法官，您是好人。请您帮忙，把这事处理好。”他那略显木讷的妻子边说边打开那个脏兮兮面袋子，拿出了一条蓝芙蓉放在我的办公桌上。
“不要，拿回去。”我大声说道，捡起那条烟就往她手里塞，但她却急忙走开了。
“我宁愿买烟给你抽，也不愿多还钱给他。你收下吧，在这里推来推去不好。”她走到了门口，把门给关上了。
“那又何必呢？相信我们，案子我们会公正处理的。如果你这样，反而会影响我办案。你也不需要关门了，你不拿回去，我就放监察科。我说了，你们连五元钱的摩托车也不舍得坐，又何必花这个钱呢？”见我生气了，老刘还是收下了。
“我要下法庭去了，刚好要过河，你们去那边坐车，就顺带你们过去吧！”看着朴实巴交的他们，我心生怜悯。
“那太感谢了，你真好！”两夫妻连连道谢。
过河，在候车站点放下他们的时候，他们又把烟留在车上。
我关上车窗下车，然后从后坐拿出来直接扔给了他们。因为，几块钱对他们都很重要，何况一条烟的钱。
10月30日下午三点，老刘先到一步，我告诉他老颜的脾气虽然很燥，但也多次表示过还是同情他，希望双方最好心平气和，不要争吵。老刘回答，知道他脾气差，不会跟他吵的，一切听我的。
老颜疾步如风，在立案大厅见到了老刘，一个箭步冲了上去，由食指指着老刘数落，“你这老家伙，今天终于露面了？我要敲你几下。”
老刘并没躲闪，似是玩笑又似是认真回应，“你这个老不死的，还没死啊！法院通知我的，我肯定要来了。”
看得出两人有动手斗架的冲动，但更感受得出两人有一种老朋友相见的百感交集。老颜说，我不会打他的。
调解室内，先由老颜谈自己诉求，再由老刘说自己的理由。老颜说，按照双方的约定，连本带息，老刘至少还欠自己五万元。“我知道他家里条件不好，我现在只要求还15700元。”老颜首先表示让步，并问老刘“你同不同意？”
老刘坦言，自己经济困难，生活拮据，还不起这么多钱。再说自己的本金已经还了，作为朋友老颜也要考虑下自己目前境况。
老颜听了之后，提高嗓门，“我还没考虑你？如果你当时态度像今天一样，我也不会起诉。你当时不认账，你老婆还把借条要吞掉，后来打电话又不接，我才起诉的。如果当时是你本人毁损借条的，我跟你说，这个事没有可商量的余地。”
“我还是上次跟刘庭长讲的一样，只出三千元。”或许老刘觉得自己有点理亏，补充道，“是你威胁我啊，要杀我啊，还说我借了你四万元，你在派出所也是这样讲的，我欠你四万元，我只借两万元啊。”
“我要杀你，我有这么蠢？你的命不值钱，我的命也不止两万元。要不，你去跳河，这个钱我不要了，还出五千元。”看得出，老颜对这个理由极为不满，不答应三千元了结。
“我只想问你们，钱是不是2007年与2008年借的，2014年结算后重新出具了借条，借条的内容是24700元，约定10000元不计利息。在出具借条前还了11000元，出具借条后还了9000元？”我制止了两人的斗嘴。
“是这样的。”两人都予以了认可。
“看得出你们原来应该是不错的朋友？”我试探着发问。
“以前我们都在街上做生意，交往的是还可以。”老刘回答道。
“不是朋友我也不会借钱给他，不是朋友更不会这么久宽容他。我说过只要他认账，由他讲什么时候还就什么时候还，这还不够朋友么？”老颜表现自己特仗义的一面。
“你们是朋友，作为朋友要彼此理解，彼此帮助。以前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，可以暂搁一边。就今天的事而言，双方既然坐在一起了，就要心平气和地来解决，不要再争争吵吵了，这个解决不了问题。”从两人的交谈中，我想应该可以调解。
“老颜借钱给你，是出于朋友关系，是为了帮助你，你遭遇变故，他也表示同意，我想他还是念及这份情谊的。”我见老刘低头不语，继续说“我们换位思考下，如果两万元放在银行还有利息，即便按先本先付的方式，到你还清本金时，借款期间也有八、九年之久，这部分的利息你总得计算吧？何况民间借贷一般是先息后本，且你们重新结算后又拖了四年。三千元，在法律上来说是少了。”
“那我由你法官帮我做主。你说了算，但他那个金额我负担不起。”尽管一再表示自己没有偿还能力，但老刘思想上还是松动了。
“老颜，你也跟我讲过多次，你们是朋友，老刘出了车祸你知道，他家里情况你也知道，你也多次向我表示过，还是很同意他，没有逼他，只是不服撕了借条这件事。我想你也是一个很讲感情的人，很念及旧情的人。也许说过威胁老刘的话，那也只是在气头上。这个我非常能理解。”我看见老颜不好意思的笑了笑。
“目前老刘的经济状况就这样，你是知道的。而你继续在做你的生意，从某种程度上而言，这点钱是否能收回对你影响不大，但对老刘却是生计问题。你们都是朋友，你就再再仗义一回。我建议还是适当付点利息算了，你的这份人情，我想老刘也会明白的。”
“法官，你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来了，我就给你个面子，你说说看吧！”老颜应该是为了赢个理，想出口气。
“这样吧，我们不搞复杂了。就按银行存款利息计算了，一般两厘多，因时间较长，我们就按三厘计算，计算十年，也就7200元，怎么样？”我个人觉得如果他们换位思考下，应该会同意。
“尽管我还是要去凑钱，但这个方案我接受。”老刘没有异议。
“我再跟你说一次，老刘，你看我有没有逼你？今天即便起诉了，我还是尊重法官调解。”老颜又看着我说“刘庭长，我同意给你这个面子，但什么时候给，不给又怎么办，要讲清楚。”老颜还是有点不相信老刘。
“老刘，你说什么时候还？”我问老刘。
老刘想了想，“一个星期吧！”
见他犹豫，我说，“算了，就给你一个月时间，如果一个月时间没有还的话老颜就可申请强调执行，执行金额为借条上的金额，即15700元。你们同意不？”
“这个我同意，老刘，我还是听你的，你说什么时候还就什么时候还，法官说给你一个月，我也同意。你不还，到时申请强制执行你莫又怪我啊！”老颜又一次证明自己是讲感情的。
“法官都说的了，我当然会兑现了。”老刘觉得老颜这番强调多此一举。
“好了，你们双方看调解笔录，如无误签字确认。同时感谢你们的配合！”为案件的圆满调解，我必须的向他们表示感谢。两人签字之后，老颜拍了拍老刘的肩膀，问道“怎么回去？”
老刘笑了笑，“走路回去。”
“你这个老东西！”老颜与老刘相视哈哈大笑，一同走出调解室。
电脑上的时间显示为下午5时零6分，这个案子调解约两个小时。窗外的阳光洒进了调解室，是金色，让人感觉到无比温暖。
案卷里，一张残缺的借条，安详地躺着。原以为，回不去了，但现在已经回来了，撕裂了，却也弥合了。